□ 錢續(xù)坤
似乎真的有附庸風(fēng)雅之嫌,自從能夠搖頭晃腦吟詠幾首古典詩詞以來,好像就深深地愛上了“幽篁”這兩個字——這是多么完美的結(jié)合呀,無限的深邃與寧靜里,透溢出的澄凈情致,如那迷蒙的淡煙流水,含蓄不盡;構(gòu)建起的空靈意境,若那蔥蘢的蔽天綠蔭,恬靜自然。
事實上,愛與被愛都是與生俱來的。我在情感上與幽篁如此親近,源于老家房前屋后的兩片竹林。房前的竹林面積約有0.27公頃,并且緊靠一條名為馱龍溝的小河。河水在每年夏季帶來的豐沛泥沙,使得那一塊土壤特別肥沃,竹子每年在春天抽出新筍,都是一叢叢或者一簇簇的。它們不像別的竹子那樣散漫無羈或雜亂無章,而是以手牽手、肩并肩的姿態(tài)密集聚生,然后以“叢”或“簇”的方式融入整片竹林中。這樣的特征,就像中國人的家庭結(jié)構(gòu),以其強(qiáng)大的向心力凝聚成一個個單元,無數(shù)個單元最終構(gòu)筑成社會的肌體。
鄉(xiāng)親們自然是不知道“幽篁”這個詞的,他們習(xí)慣地將其稱之為“水竹林”。顯而易見,這種竹子就是水竹。父親對這片水竹林的喜愛程度,絕不遜于用來填飽肚皮的水稻和經(jīng)濟(jì)價值較高的棉花,因為每年冬季對水竹的間伐,能夠帶來立竿見影的實惠。盡管間伐工作十分辛苦,可是父親左手握竹、右手掄刀的身影,與母親左手握稻、右手揮鐮的身姿何其相似,都是那么興奮,那么優(yōu)雅。我至今還能想象出父親眉宇間流露出的美意。
當(dāng)然,這片竹林也有令我特別愜意的時刻,那便是烈日炎炎的酷暑。鄉(xiāng)下孩子消暑的方式五花八門,正午最佳的去處首選水竹林。搬張涼床,馱把搖椅,拿條板凳,隨意地置于濃密的竹蔭之下,仿佛真的有“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”(屈原《離騷·九歌·山鬼》)的靜美意境。但是,要想如摩詰先生那樣“獨(dú)坐幽篁里”,幾乎是不大可能的。因為農(nóng)村孩子喜歡的就是群居,無論呆在哪里都是聒噪不休的,就像躲在竹葉間高喊“熱死了——熱死了——”的鳴蟬。何況左鄰右舍也早“覬覦”了那方福地,只要沒有繁忙的農(nóng)活可干,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聚攏過去,要么侃些家長里短的閑話,要么說些狐仙鬼怪的故事,要么聊些鄙俗下流的八卦?,F(xiàn)在回想起來,那種敞開心扉的說話方式,其實是一種美德;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,的確是一種美事。
既然不能“獨(dú)坐幽篁里”,那么是否可以“彈琴復(fù)長嘯”呢?琴是閨秀碧玉的愛物,是文人雅士的新寵,對于鄉(xiāng)村布衣而言,肯定是曲高和寡。倒是父親的那把楠木二胡可以派上用場了,隨著那咿咿呀呀的旋律響起,愛唱黃梅戲的母親便會展開曼妙的歌喉,把一曲《小辭店》中的《花開花放》唱得如訴如泣,如癡如醉。我們有時也會扯開嗓子,高喊幾句或者干嚎幾聲,結(jié)果驚得竹葉間棲息的鳥雀,撲棱翅膀,四處亂飛。這種印象一直留在記憶的深處,及至后來讀到李清照的《如夢令》“爭渡,爭渡,驚起一灘鷗鷺”,都會情不自禁地啞然失笑。
其實比較適合聆聽鳥鳴的,是我家屋后的那片竹林。它面積稍小,不過也有百十平方米,中間還夾栽有兩棵桃樹和一棵桑樹。由于我的臥室緊靠這片竹林,以至于每天清晨從睡夢中惺忪地醒來,第一感覺仿佛被細(xì)雨般的鳥鳴所包圍:那嘰喳的是麻雀,婉轉(zhuǎn)的是百靈,呢喃的是紫燕,甜潤的是畫眉,悅耳的是黃鸝……雨夜靜聽竹葉摩挲的感覺也不錯,有時如溪流潺湲,舒緩而輕快;有時如天籟自生,靜謐而幽邃;有時如秋水成渠,澄明而安寧。少年不識愁滋味,但是隔窗聽竹,心境非同一般,所有的委屈、煩惱與困頓,似乎都會在相望中裊娜升騰。我想,古時的隱士肯定是受了這裊娜意境的誘惑,才會做出遁世的決定;聰慧的智者肯定是受了這升騰意象的驅(qū)使,才能心生無窮的向往。
我做不了隱士,體會不了“深林人不知”的曠遠(yuǎn);我成不了智者,尋找不到“明月來相照”的知音。然而,今夜能夠?qū)⒆约旱乃枷敕胖鹩凇坝捏颉敝?,這豈止是一種美的享受,而是一種愛的饋贈!